[辜國瑭作品] 〈無界限。漂泊筆記〉,1997

Chaoshorizon
6 min readMay 16, 2019

--

.

場1・新店山上

寫作的時候,在一個朋友的住處,他們因為工作或旅行,都不在,我自己煮了一碗麵,在廚房的燈光下,寫漂泊筆記。

我每次到這裡都會想起吉本芭娜娜小說裡,沒有血緣的家庭組合,大學時代也有過跟朋友一起租公寓的經驗,當晚上聚在一起吃宵夜,我總是覺得小小的溫暖,和長久漂泊的孤獨和悲哀。

十九歲開始的漂泊,已經變成我的生命情調,創作的主要元素;不只是地理、工作或人際關係的移動而已,漂泊更也培養了我面對情感和存在時,一種無可救藥的疏離,進而成為創作的動力。

失眠的新店山上夜晚,我漂泊到這裡,我的文字飛在濕濕的空氣裡。
.

場2.路的移動

數不清多少次在路上了。不停移動的生命風景,每一次都是離開。

休學從台北坐在卡車上,看著高速公路與自己茫然的未來;當兵下部隊時坐在軍車上不知道要被送去哪裡;單純的國中每天通車在嘉義平原上來來回回;飛機遠離了又接近了地面;我只是這樣坐著嗎,可是時間載著人一直向前。
.

場3・界限

漂泊,我遇到人生各式各樣界限。地理上的關卡只不過是最實際的一種,有票或護照就可以。

時間的界限呢,我一個人遊蕩在沒人的異鄉,因為超過了一般人日常作息的界線,除了自己開車哪裡也去不成,店也打烊了。

私有制與家庭關係呢,我經過正在開飯的住家前,房子裡是另外的脈絡,我不過是個不相干的遊客罷了。

年齡呢,我可以混在新新人類的聚集場所,聽完全不同的話題,但我不屬於他們的世代。

語言呢,在原住民朋友的工寮,可以唱歌喝酒聊天,我學會的簡單字彙只能說謝謝對不起,要真的更深刻分享,需要更多更多的時間和努力啊。

常常因為種種的界限,我感覺到我的一隻腳在河裡,一隻腳在岸上。
.

場4.軍隊的控制和釋放

經過軍隊的控制,我才完全不在乎地飄出來。軍隊使我瞭解,每個士兵都是一個可以被管理的身體,可以行軍、刺槍、站衛兵、呼口令的身體,我被迫去除社會階級、教育背景,思考和個性。

我在一輪又一輪的衛兵哨中,穿著草綠服,感受到國家權力的符咒,當我抵抗到退伍,走出營隊大門口時,我知道我自由了,我拿回了我的身體,像一縷幽魂被釋放出來了,不會再輕易被封住。
.

場5・離家

我愛我的家人,我感謝我的媽媽爸爸。可是我一年很少回家,每次待很短的時間。

我的家充滿社會上最平常的價值觀,不要太晚睡、不要抽煙喝酒、最好有個固定的工作‘、存點錢、找個合適的對象結婚、生個小孩。我媽媽總是操心,我爸爸罵我自私只顧自己。

當束縛用感性的面貌出現在我眼前,當親情柔軟地要求著我,我選擇背負著龐大的愧疚逃避,我不只一次在離家的車上或他鄉放聲大哭,我甚至不忍心看見年老的父母逐漸灰白的頭髮和充滿期待的眼神。

我離開。

我繼續漂泊,每天從電話報平安給安慰,真是殘忍的壞小孩。
.

場6・武俠或黑道

現實無法達到的,武俠小說和黑道電影是我的幻想。

武功高強,浪跡天涯,恩怨情仇,江湖闖蕩,快意瀟灑,拋擲生命。
.

場7・浮光

我醒來想不清自己在哪裡,我的身體明明在一個空間,卻感到極端的不真實。我迷戀旅程中,種種映出我身影的浮光。彷彿那些稍縱即逝的光影,才是我的生命。

統聯客運大玻璃上睡著的我映在田野,百貨公司的金屬柱子上幾抹人影,小摩托車跑過路燈下快轉的黑影,電視機關上後黑色銀幕映出我扭曲的寂寞,酒吧五彩轉燈裡的倒影在地面或牆上,脫下隱形眼鏡後浴室鏡裡模糊的五官。

我的靈魂散了,微光,或者像連光也沒有的一陣煙,輕輕地消逝。
.

場8・一夜的肉體

當我擁抱著肉體,即使只有一夜情的短暫,都覺得好幸福。

不知道姓名,也許只是金錢交易,在任何的小旅館房間,我們脱去了衣服,也卸下了包袱,無關愛情,交纏的卻是實實在在的慾望。

墮落罷,看見你的色相,聽見你的呼吸聲、聞到你的口舌和私密處的味道、觸摸你的皮膚毛髮,眼耳鼻舌身,迷亂了。

因為不安定,所以要緊緊握住溫柔的身體嗎;因為太輕浮了,所以需要性的狂暴嗎。這種暫時的停泊和包圍,又痛苦又甜蜜。
.

場9・行李

沒有什麼行李,只有一個背包,在附近或出國都是這一個。

能丟的就丟吧,這是移動的第一步。
.

場10・情感流動

曾經想像過親密的穩定感情,結果帶來彼此的傷害。

浪子是浪子,難以馴服,難以信任,難以寄託,難以依靠。

我的感情容易變卦,我的戀愛太過猛烈,我的性格以自我為中心;我很清楚,被我愛上或愛上我,都很痛苦吧。我只好離開愛情,遠遠地投射著滿懷幻想到喜歡的對象上,同時淹沒在心的漩渦中,趁著還殘存一口氣時,趕快跳走,一路舔著流血的傷口。
.

場11・掠影

我坐在電影院,大大的空白布幕。

廣告片比較好看,緊湊,那我的一生夠了,轉成幾分鐘的長度。

我剪接時,看見我草莽地拍攝過的人,出現在我面前,我懷疑我的過去,好像跟以前的自己無法重遇。

我在一部部的電影裡追逐些什麼呢。我保留了一些朋友的照片,用來想念。我有一些朋友送的畫,每次看的感覺都不同。

活在連影像都可以虛擬的時代,我珍惜我的記憶。
.

場12・位置與名片

許多個場合,陌生人問我,你是哪裡人、你在做什麼工作、你唸什麼學校……我不知道我身分證上那些資料是不是標示出了我在社會上的位置。

我只做過兩個記者的工作。到處與人接觸,訪問,我發名片時,很方便的可以交代一切。其他沒有職業的日子,我通常不想要回答這一類的詢問,我不曉得(自由創作者)在別人眼裡算什麼。我討厭上班族的生活,我不要名也不要利,我只要自由的呼吸。我想起我最喜歡的歌手,尾崎豐,十七歲不念書去唱歌,二十七歲自殺,那種對生命的叛逆和活力,還有絕望。
.

場 13・誰 call我

幾乎都不在住的地方,我隨身帶call機,二十四小時開著,我人call,會震動。一串數字,表示別人與我的一個聯繫。人與人之間的線路,電話、書信、網路,拉扯著,交流著。其實路上的行人擦肩而過也差不多。

有一次我半夜,因為沒帶鑰匙,被擋在門外,我好累,好像什麼地方都去不了那種累,遊蕩需要力氣,比和人講話需要更多的力氣,我把call機關掉,就這樣靠在水溝邊的牆角,等待天亮,請室友開門。
.

場14・歌聲飄

上臺北補習那年,每晚走下擁擠的公車,走在巷子,我都會唱「港都夜雨」,青春男兒的徬徨;後來我也喜歡唱男性漂泊歌曲:放浪人生、溫泉鄉的吉他、悲戀的公路、一顆流星、冷霜子、再會夜都市、快樂的行船人……那幾年滿懷的悲壯、哀怨、自憐,藉著一首一首歌抒發。

最近,遠離了當時的情緒,更自在了,所以反而不習慣唱:浪子回頭,故鄉的愛人你等我,這樣的歌詞。

我覺悟到漂泊,沒有藉口,也無法拖著女人叫她等待、原諒。

我的心情,更接近「苦海女神龍」的,黑暗路也得走;「流浪的吉普賽姑娘」的,無處是故鄉,你即使像蜜蜂蝴蝶的短暫停留也沒關係,反正明天我就離開了。

我仍然喜歡「上海灘」,願翻百千浪,在心中起伏爭鬥。
.

場15・霧

我走在當兵的山坡,濃霧飄過我的身體,濃到我看不見我伸出的手,濃到我低頭看不到腳步,濃到分不清楚前後左右。

霧,掩蓋了我,掩蓋了一切。

我聽到風聲,和樹葉的呼吸。
.

場16・夢、神秘、力量

我的夢,充滿神秘的力量。我漂泊在人世,彷彿也漂泊在現實和夢之間。幾次從死亡回來的時刻,有種覺悟和自在,生命如寄。我輕輕地活著,沈沈地創作。
.

場17・現在

現在我想起一首印地安的詩:
別回頭
一個接觸
夠了

(揭載於張老師月刊(235),1997/7/1)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