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國瑭作品] 新聞報導， 1996
平地人入侵原住民保留區_個案調查訪問：南投縣信義鄉災區
新新聞周刊第493期，民國85年8月11日
入侵者蹂躪保留地陳有蘭再次流淚
文／辜國塘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郡坑、豐丘路段山崩缺口造成危崖，無路燈的公路上水流仍不
斷；怪手搶修陳有蘭溪橋，受困的居民已搭竹橋涉溪而過；和
社在新中橫公路旁的房屋仍壓在大石下，河川地有鐵皮屋被掩
埋的殘骸；補給祇有罐頭泡麵，電話仍未通；晚上七點後停電
一片漆黑，死亡的災民剛做過法會。這裡是風災過後的南投縣
信義鄉。
原住民敬畏自然
陳有蘭溪水濁黃地流過被掩埋的鐵皮屋、斷橋，傳說中布農族
少女陳有蘭為被日軍征召的情人流的淚，正經過面目全非的信
義鄉。
在眾山另一邊，經過濁水溪山路一百八十次轉彎的雙龍村光復
教會，布農族的谷長明與村民正利用做禮拜的聚會為受困在災
區的親友祈福，並藉此表達對神的敬畏。雙龍村的年輕人冒雨
去河岸鋸枯枝當柴火，顯見了原住民與自然共生的能力。沒有
大道路、商業文化、大量破壞，這個保留地的燈火閃爍在起霧
的山脈間，更顯出自然莫測的力量與人的渺小。對照之下，陳
有蘭溪經過數十年的摧殘，早已悖離崇敬自然的素樸。颱風所
造成的人員、財物損傷仍在統計中，然而對全無環保、山林政
策又圖謀利益的政府，與商業至上的平地商人，加上部分受影
響而跟進的原住民，「自然」恐怕從未、也不會因一次教訓而
成為必須堅持的理念。
數百年前祇有原住民與自然山林和平共處的南投縣信義鄉，經
過賀伯颱風的豪雨，徹底暴露數十年來，在政府與民間商人競
相追逐利益下，破壞自然生態環的嚴重程度。
位於南投縣東南的信義鄉，地處中央山脈與玉山山脈交接處，
鄉內九十％是森林，分別屬於省林務局與台大實驗林區；人口
聚集的濁水溪和陳有蘭溪沿岸，被劃為原住民保護區。這次颱
風災害，除了雨量過大、地質破碎帶等天然因素之外；濫墾濫
伐影響水土保持，是眾所皆知的「人禍」。從幾乎所有的房屋
損毀及民眾死傷，都集中在陳有蘭溪畔、新中橫旁的平地村落
，更反映出在開發過程中，官方民間的平地強勢文化，挾法律
和經濟優勢入侵，大肆掠奪的惡果。對信義鄉而言，除了災區
搶救、賠償之外，更複雜的是長期存在於平地人與原住民發展
的衝突。
平地人掠奪土地
在國民政府到台灣之前，布農族選擇溪河旁邊的山坡台地居住
，形成聚落，也就是今日濁水溪旁的潭南、地利、民和和雙龍
，陳有蘭溪流域的新鄉、羅娜、久美和東埔。平地人的移入分
為幾個時期，早期是來自新竹的林班工人以及貧民、混混，隨
著新中橫交通開發，大量的商人前往開墾，並於一九九一年全
線正式通車後湧入觀光人潮 。
信義鄉的原住民保留地，雖然在開發管理辦法中明訂祇有原住
民有使用權，然而平地人或用欺詐、或用偽造契約的方式，使
得許多土地的承租權被搶奪。台灣省民政廳在一九七六年的四
次清點土地時，加以就地合法。平地人在既有保留地之外，也
違規開發河川地、砍伐林地，種植梅子、檳榔、茶等作物。信
義鄉公所一年違規查辦的案子祇有三十餘件，無力改變現狀。
在望美村的布農族人松全阿時就因為不識字，在六○年間將土
地給平地人張典開管理，結果要求交還時竟發現對方持有買賣
契據，松全阿時說：「那印章不是我蓋的，字不是我簽的。」
經查證連見證人也屬作假，這個案子在一九九三年由原住民一
方勝訴。其餘的個案並非如此幸運，被欺騙而簽約、喝了酒而
蓋章、或因時間久遠無法提出證明的例子，仍在多數。
泰雅族律師楊志航處理不少原住民保留地的糾紛，他認為在經
濟差異下，原住民不但喪失權益，更令人憂心的是漢人大規模
的開發，又不尊敬自然的法則，任意蓋房子，使原本靠山吃山
的自給自足捲入日趨嚴重的資本主義規則。台中長老教會布農
族牧師全建生指出，目前信義鄉的平地人口大約半數，但在鄉
民代表十一席中佔八席，又有良好的政商關係，所以雖然法律
規定鄉長候選人必須是原住民，卻在實際上受到牽制，不敢嚴
格取締超限違規開發。
信義鄉目前已登記的保留地承租權一千五百多公頃中，全部都
是平地人和民營公司，對比之下，原住民使用土地滿五年而取
得所有權的面積，祇有六百二十五公頃。
開發沒有考慮地形
災區中最嚴重的同富（和社），以及陳有蘭河床地的住戶，有
不少是近幾年遷入的新移民。居住在和社已十六年的閩南人張
金葉表示，新中橫使位居主道路與東埔溫泉叉路交口的和社增
加不少商家，而且房子愈蓋愈往河道，她也表示許多新移民並
沒有考慮太多地形、土質的問題，更沒想過一次颱風會帶來這
麼大的破壞。
從和社到東埔沿線，山石崩落的情形相當嚴重，這條為溫泉觀
光而設的道路中斷多時，泥砂土石更掩沒了左岸多數的番茄、
蔬菜園。布農族王振國Lian的三甲多地也全毀，連三台機器和
肥料損失近十餘萬。Lian說，他們家以前在和社有地，平地人
上來後才移到東埔鎮，有些租給平地人開渡假村。
東埔溫泉仍有多家飯店正在興蓋中，坑坑堆堆坎坷的道路卻未
修復，颱風過後接續的電力仍會中斷，形成強烈的諷刺。另一
個鮮明的例子是水里、信義間大馬路旁的郡坑，大石壓毀四戶
人家五口人死亡，鄰近的上安村示範梅園就是傳聞中省政府花
了三千萬替李登輝總統蓋別墅的地點，奇特的是，示範梅園的
前後都有災情傳出，唯獨示範梅園毫髮未損，令人不解。
民間社會的開墾與觀光，在政府政策不明、法律執行不力、甚
至暗允特權下掩護而行。但是，多位學者及當地民眾討論起災
害的最大元凶，幾乎異口同聲都指向林業政策和新中橫。
森林生態被嚴重破壞
豐丘有數位超過六十歲的布農族長者指證歷歷地回憶起台灣省
林務局在二十年前，曾大量砍伐好幾百公頃的原始森林，他們
向官員建議不能砍，得到的回答居然是「有什麼事，你來找我
啊。」這些老人在災難後，生氣地回顧起昔日官僚蠻橫的態度
，但卻苦於無從追究行政責任。
台灣生態研究中心負責人陳玉峰認為，缺乏森林法及完整的林
業政策，使得目前的森林管理缺乏統一的事權單位，甚至有監
盜自守自特權輸送情形發生，不過卻從未被揭發證實過。
上下其手的入侵者，同謀地由水里直通塔塔加鞍部，這條命脈
就是新中橫。早在十五、六年前趙耀東擔任經建會主委路時期
，同行勘察地形的學者即主張該地形不適合開闢道路。新中橫
在一九八六年完工後，雖然延遲五年等土質稍穩固才全線通車
，卻仍不堪一擊，新鄉前的陳有蘭溪橋被沖斷近百公尺，使得
新鄉以上區域受困長達兩星期。新中橫不僅位於地質破碎帶，
而且是順向坡，在土石擠壓下負荷力極低。再加上開發墾植所
舖設的延伸產業道路及農業用路，如同支脈加強了主脈的負擔
。神木村在兩年前道格颱風時就已有大量砂石崩落現象產生。
在強勢文化競爭下，許多原住民也充滿無奈。做了多年板模才
回鄉種菜的久美村民馬福生就因此血本無歸，而東埔的Lian說
他沒有平地人的財力，祇好再回都市去做工。漢人移民破壞了
原住民的故鄉，移民到都市的原住民卻承受種種差別待遇，賀
伯颱風祇是再一次揭開這個事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