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國瑭作品]〈一朵玫瑰——他與病毒的戰爭〉,1997

Chaoshorizon
8 min readMay 15,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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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記憶,我召喚你

踏進病房時,我看見,他絕望而空洞的眼神,整個人陷在黃綠色的軟床上,他雙手交叉在胸前,黑色手錶擺在小桌上,沒有任何音樂。我是來履行承諾,準備替他寫一篇死亡前的最後報導,其實也沒有什麼好問的了,從三個月前他告訴我們這幾個好朋友,他確定是愛滋病帶原者以後,我和他聊過太多太多次,文章隨時都可以寫,只是,我仍然在抗拒著,這個對我而言太恐怖的故事。

那天晚上,因為誰而聚會我已經忘記了,總之是幾個熟得不能在熟的大學朋友,加上幾個工作上的同事,放假前的某種狂歡。最後,一夥人到了新店山上的窩,自由地看風景、沈思、聊天、唱歌,或睡覺。我們在陽台上,他走來,滿臉淚痕,一句話都不說,當我唱完:「心事親像一片雲,飛到天西邊」他講了他的情況。剎那間,好安靜,他說他開始吃雞尾酒療法,說他快要死掉了,說愛滋病的病毒已經大舉進攻,說一般人擁有的T4細胞,身體裡的防衛軍,本來有五百到兩千,他卻只剩不到三百。

我們都不知道應該說什麼,然後他說,那你們為我做些什麼吧,畫一張畫,寫一首詩,編一篇小說。我看著起霧的山,靠著冰冷的鐵欄杆,聽到你說,國瑭,那你呢,幫我寫一篇報導文學,或者拍一部紀錄片呢。我想逃,我說為什麼是我寫你的報導,在場的幾個人都寫得比我好啊。你笑了,很鬼魅地笑著說,國瑭,因為你的文字最溫柔,也最殘忍。

我沒回答,可是我在心裡已經答應了。

現在,我看著你的銀色的蛇戒指,坐在床邊的馬拉巴栗樹旁,開始召喚你的記憶,玻璃窗外將黑未黑的台北市。我假裝是你,我嘗試呼喚你的神,赫丘拉斯,那個傳說中精神崩潰的大力士,以及哪吒,散了三魂七魄的反叛小孩,我開始進入你的地獄,書寫你枯萎的肉體,腐爛的甜味飄來,我準備出發了,坐在你無煞車的小綿羊上,衝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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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病毒開花

我記得我每次和你去看恐怖片,都被你嚇到,有個晚上,午夜場,那個已經變成殭屍的女主角,身上插滿了許多的鐵器,還一直說,我要感覺,我怎麼沒感覺了。我想要吐,你卻說,我覺得她好像我,那種自我虐待,對痛苦的索求無度,除了死亡,還有什麼辦法。

愛滋病是一種病毒,它在你的細胞裡開花,無聲無息,聽說它比感冒厲害一萬倍,藥都殺不死的入侵者,每一次看你,都老了好多。你咳嗽,咳得令人心疼,咳得你整個人蜷曲在地上。你頭暈,還抽菸,搖搖晃晃,手指發抖,搖搖晃晃,手指發抖。你的腳開始長紅疹,癢痛難忍,又逐漸蔓延。你失眠,不然就昏睡,或者有時亢奮,像著魔。

每天固定吃三次藥,你笑著說這是你的續命丹。吃了以後,會很餓很渴,好像機器上了油,慢慢要發動,卻發現綠銹太厚。

四月時,有一天我陪你去醫院看病,跟你一起穿過一根根灰色的水泥柱,和一尊尊生病的軀體,我發現你的步伐急促,呼吸困難。下著雨的天空陰陰暗暗,你沒撐傘,還點了一支菸,吐出白霧。

你輕飄飄,一關一關掛號、等待、叫號、看病、付費、領藥,全部結束後,你也不管我,就在人行道旁哭起來,很多人看著你,你咬著嘴唇,眼淚嘩嘩流出來,然後用衣袖擦去鼻涕,呼出一口長長的氣。

這就是倔強的你。把自己狠狠地拋出去,掏心挖肺一樣,朋友們包括我都不習慣這樣強烈的生命姿勢。我會害怕面對這樣的你,像恐怖片裡往自己身上戳的意象,砍下一塊塊的肉,配著痛苦的嘶喊。

你總是大口大口喝酒。有時,坐在我摩托車後座的你,雙手抱住我,頭往後,就吐,用噴的,連續吐了四次,你是這樣報復著,污染你的都市嗎。有時,我送你回住處後,你衝進廁所,吐到癱在地上,我拿毛巾擦著你的身體,黏稠的嘔吐物,是多少悲傷呢。

病毒是野獸,所以你拿著無鞘的劍亂砍;病毒是玫瑰,你用刺傷的血河去染紅;病毒是猛火,你投身餵養,直到燒盡,只為了一絲絲稍縱即逝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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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強暴你的男人

九年前你十七歲,被你的室友強暴,改變了你的一生,我很難想像一個夜晚,會不斷地形塑人的生命,甚至變成一種執念,掐著你的脈穴。你說你擺脫不了他,你的身體追尋著他的記憶,為他生為他死,那麼嚴重。

單純的高一學生,你們一起上下學,開玩笑,我構築出那樣的青春圖像。我不會忘記你是用深情的語氣敘述著這個事件:

「其實到了當兵時,我才承認,我喜歡強暴我的那個人。這代表我也承認我自己是,同性戀。我喜歡他的陽剛和草莽,充滿海洋的氣味。我曾經企圖銷毀他強暴我的記憶,假張什麼事都沒發生,這樣逃了幾年,更寂寞。

「我愛他的身體,一個十八歲剛剛發情的男人,皮膚黝黑,肌肉彈性,粗壯的大腿,豐厚的胸膛,和性感的多毛。

「他滾燙的生殖器,插入我的肛門,很痛......」

聽著你說你第一次的性經驗,我覺得要一個保守的教育體制下的鄉下小孩,承受這種傷害,非常不公平。你說你很快就搬家了,想逃離他的惡夢,埋首到書本裡,沈浸在麻將裡,行屍走肉地荒廢了整個大學時代。可是,越逃避,他的原型,越清楚。到後來,時間沖淡了痛苦,居然只留下了想念的甜蜜。

我想你至少比較誠實了,也變得更勇敢,雖然這中間的龐大代價無法計算。除了傾聽,我也想不出安慰的話。

你繼續說著沒講完的故事:

「他強暴了我之後,隔天是月考,我寫著英文,感覺他好像從被後看著我,就匆匆忙忙交了卷。」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記錯了,但我看見你講到這裡時,你笑了,那種自暴自棄的笑令我毛骨悚然,彷彿你正在嘲笑你的幼稚和純真,我感覺你好邪惡,你說:

「被強暴之後,我開始長體毛,洗澡的時候,他會來敲門,騷擾我,說要一起洗,我很害怕;不過,比較好笑的是我會在浴室裡,把他換下來的內褲摀在口鼻間,然後自慰,幻想和他在一起。」

我看到你心裡的隱形炸彈,看到你終會為他粉身碎骨,十七歲開始,不能回頭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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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殺手像颱風

你偽裝在虛假理性的父權社會中,柔軟的陰性特質卻蔓延生長,你想找個可以依靠的對象,又擔心暴露同性戀的身份。我真的認為你好傻,像個賭徒,只因為不認輸,最後把全部都賠進去。

當兵兩年,到退伍後一年,你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平靜,你說這種平靜,底下就是萬丈深淵的狂暴。你曾經說過你的感情,從頭到尾就是一部「暗戀」的歷史。壓抑著火山似的情感,然後一個人打手槍。看A片的時候,把自己投射進去,撫摸自己的身體。

當兵放假時,你偶然從公園裡問到了同性戀三溫暖的所在,找到了太方便逃避和發洩的地方。你帶我去過一次,但是我實在驚訝得手足無措,我覺得那裡純粹只是肉體的交換場所,什麼魅力叫你流連忘返呢。

你說有很長一段時間,你都要把自己灌醉,才能把自己丟到裡面。除了洗澡的設備外,是一個一個黑暗的房間,有人躺在裡面,有人一間一間去找,看上了,關起門,就可以為所欲為。

你說,你在這裡擁抱過許多個美麗而且年輕的身體,你說,你一次又一次,被幹,被幹。因為喝醉了,才有勇氣,也不管帶了保險套沒有。你說,每一次你都覺得是他又回來了,作夢一樣。你訴說著只有A片才有的情節,但卻是你的真實。

我懷疑地問,真的那麼美好嗎?你說,更多的是被帥哥拒絕,或者被別人騷擾,或者獨自睡到天亮,不願談的經驗。當我看到大鏡子前的男性肉體,我想起你因為這樣的放蕩,快死掉了,也不後悔的表情,我看見阿里山滿天的吉野櫻,粉紅色的慾望,被狂風掃落,是肥皂的香味嗎,還是精液的腥臭。

我想到你每次當兵放假時,濃稠的憂鬱,被男性紀律壓迫的苦悶。我想到你談禁閉時,強調那個背上刺青的男人,原來這才是你的情感世界啊。

我大膽地說,是你自己選擇了毀滅。我不明白,是不是你這樣生活,像報仇,但我常常因此厭惡我的客氣、禮貌,我反而意識到我很懦弱,貪生怕死。我看見殺手正在謀殺你,那殺手就是你,我想起你最喜歡的作家,愛倫坡,酗酒發瘋的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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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玫瑰未開

我慶幸我有點笨,像你這麼聰明又敏感的人,活得好辛苦,偏偏你又愛看社會版新聞,一堆的殺人、搶劫、強暴、綁票、偷竊、爆炸、勒索、火拼、棄屍、車禍、下毒、縱火、逃兵、詐欺、殉情......

相對而言,愛滋病在台灣只是一個統計數字而已。你是台灣今年開始,愛滋病帶原者,第一批服用雞尾酒療法的一百多個人,實驗品。

去年你退伍沒多久,找到了一份廣告界的文案工作,又決定不去,我們都奇怪。後來你終於向我們坦白,那個時候,愛滋病的血液檢查剛剛確定,你一個人躲到澎湖,在小旅館裡喝到爛醉,不管明天。

我們問到你的家裡知不知道,你用力地搖頭。你從頭到尾都在欺騙你的家人,有一次你媽媽叫我幫你介紹女朋友,我笑著說一定會,那是你畢業典禮的時候了。雖然你從來不提你的家庭,我可以感受他們投射在你背後的陰影。

你說,這就是你的一生了,我握著你的手,你心跳好快,你說,為什麼我一直想起玫瑰,當兵時被農藥毒死的那一棵,還有一朵沒開啊。

你蒼白的面容,冰冷的手,透露著神奇的力量,我感受到了,站在懸崖邊的你,滄桑的眼神,散發著孤獨的覺悟,我會給他一個特寫。

(揭載於《張老師月刊》234期,1997/6/1,頁84–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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