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8-9(五-六) 阿爾及利亞作家 Kamel Daoud 座談簡記 @慕哲咖啡 & 法國信鴿書店

Chaoshorizon
22 min readNov 9,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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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及利亞作者兼時事評論家 Kamel Daoud 於 2019年11月5日受邀來台宣傳兩本由無境文化所出版他的台版新書:《異鄉人 — 翻案調查》(Meursault, contre-enquête)及《吞吃女人的畫家》(Le peintre dévorant la femme),趁本日剛參加完Kamel Daoud的最後一場公開活動、Daoud稍晚將搭機前往日本之時,整理熱騰騰的活動筆記,以第一人稱方式轉換成容易理解的簡摘,提供給無法到場的讀者參考。此非逐字紀錄且本人不諳法語,必有疏漏誤記之處,還請不吝來信更正。

【哲學星期五@台北】―「翻案《異鄉人》:殖民主義幽靈的今昔」──2019/11/08(五) 19:30@慕哲咖啡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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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11月8日(五)19:30–21:30
地點|哲學星期五 (左轉有書X慕哲咖啡Café Philo:台北市鎮江街3–1號)
講者|卡梅・答悟得Kamel Daoud
與談|徐佳華(中央大學法文系副教授)
與談/口譯|吳坤墉(《異鄉人-翻案調查》譯者)

本書於2014阿爾及利亞發表,2015法國發表。

徐佳華:

1830法出兵到鄂圖曼控制的阿爾及利亞屯墾,1870猶太人得到公民權,柏柏人沒有,大量柏柏人到法國做移工。1954獨立戰爭後,1962獨立,卡繆(三代法裔)筆下的「阿爾及利亞人」終於不是指白人。

Kamel Daoud:

對殖民者只有一個問題:我要拿被殖民者怎麼辦,承認或忽略?阿爾及利亞屬法,但阿爾及利亞人不是法國人,法裔被稱為法國人,當地人被稱為穆斯林。70年後同樣問題還是存在,只是換成阿爾及利亞人問:我該如何對待前殖民者?因宗教信仰被做身份認同的標籤,信仰某些宗教者族群的危險性被擴大解釋。

我並不是先設定好目標,而是從直覺欲望感知寫小說,寫好才去思考如何脫離後殖民、脫離不願意活在現在、朝向未來的狀態。非常多學者、政治人物把自己關在後殖民狀態當作一種資產,所以即使我不寫也早晚會有人寫。

我有朋友說阿爾及利亞是北非裡的北韓,在世界上隱形,不給記者簽證、不發展觀光,阿爾及利亞人有非常尖銳的幽默感。法國有句諺語說:如果要活得幸福,就要低調,阿爾及利亞政權就深諳此道。打解放戰爭直至今日的政權自覺是解放者,有餵養人民的義務,但人民不應要求權力。現在的獨裁政權跟殖民者話術是一樣的,原來被壓迫的人掌權就成為壓迫者,取得稅賦優惠、養老撫卹,現在我們有行政上的管理者替代殖民者。這是所有後殖民國家共通處境,掌權者拒絕權力轉移、死亡、有小孩:絕大多數官員都超過80歲但拒絕權力下放給孩子,而阿爾及利亞有70%人口低於30歲。我18歲時也試著反抗政府換來血腥鎮壓,而後伊斯蘭主義者跟政府內戰,1999年內戰尾聲,革命份子 Abdelaziz Bouteflika 出來選總統,今年原本要連任第五次,身體爛到無法出面,2月7日只能拿一張照片出來參選。2月22日,好幾百萬30歲以下年輕人上街遊行,就是以上一長串過程造成的結果。不願意死去 vs 無法出生的世代衝突,Abdelaziz Bouteflika 垮台派系被拔掉,但影武者軍方仍是超過80歲的人當頭頭,情形仍在延續。當壓力變大,老人就開始拿出王牌:想像的敵人,都是前殖民者的陰謀,但我想我們已到(對抗老人)的最後一個世代。

吳坤墉:

異鄉人 — 翻案調查》翻譯成37種語言的成功,您自己如何看待?

Daoud:

卡繆的異鄉人具普世性,牽涉到我們每一個人的存在條件。我對異鄉人至今成功的解釋是:優美精確地描繪「空無」。而它屬於當代特別恐怖、令人畏懼的是,經歷極權主義過後,我們知道殺人可以完全沒有意義,不留屍體、沒有名字。至於我的《異鄉人 — 翻案調查》我並沒有預期到會得到這麼高的迴響,一開始只是專欄集結,改寫成長篇,我巴黎的出版者說一本書能賣1萬本就算成功,1.5萬本是超級成功,超過3萬本就不知作何解釋了。我試圖理解這本小說的成功,我想一部分來自罪惡感,在美國,是對全世界人的罪惡感,法國也是,在拉美也是對罪惡感的投射,每個人對自己對他人的關係都有一種甜蜜而痛苦的罪惡感、大與小的痛苦都可以在這本小說裡找到。

母子關係是小說常見的題材,而選擇獨特題材放大就在於作者選擇,就像海明威小說卡住三個月寫不出來,就寫了老人與海三個月打不到魚,在小說中經歷另外的人生,容易令人覺得感動。就算很多人沒有在卡繆小說裡看到阿爾及利亞也完全沒有問題,因為它是對人生的思考,反而薛佛西斯的神話在卡繆作品裡還比較重要,如果我要了解阿爾及利亞,不如找阿爾及利亞朋友吃飯。在法國時朋友問我:看異鄉人會不會很憤怒?我說有什麼好憤怒的呢,看完小說就放回去了,小說不應有國族意義象徵,那將失去身為小說的價值。

徐:

您在黑色十年當過記者時期也非常敢言,是我們這時代特別需要的,您是如何找到並維持您的身份?

Daoud:

過度政治化的國家虛構小說很難是完全虛構的,通常會被認為潛藏密碼指認現實的東西,常有人逼問我,到底你這本小說想說的是什麼?我反而想問:讀者在這本小說看到了什麼?我是非常受歡迎的時事評論家,所以很多人當初看到這本小說的書名非常興奮,覺得我一定得好好回應卡繆一番,看完小說後感到非常失望。本書2014年出版後就挺受歡迎的,但2015年在法國出版後,所有條件構成了讓所有人能找我麻煩的雞尾酒。本書每個字可能都有兩種意義,但在阿爾及利亞→法國→進口轉回阿爾及利亞過程中,可能會變成三重意義。當在法國也獲得成功,阿爾及利亞人開始覺得既然在法國這麼受歡迎,這個小說一定有問題。在此加入卡繆如何在阿爾及利亞人被看待的問題:對自己的過去應勇於承認,卡繆當時在恐怖主義環境下前往瑞典領諾貝爾文學獎時說:「在正義和我媽媽之間,我會選擇我媽媽。」(註:請見默泉對卡繆為和理非的解釋)所有阿爾及利亞人都會做此回答,但卡繆至今仍因此備受批評。我在阿爾及利亞鄉村跟著一車書販賣舉辦講座時,都會分成三種人:討厭卡繆、不知道卡繆、一定會提出卡繆選擇他媽媽的人。我一直在思考,在封閉專制的國家裡,虛構小說是否有可能?因為大家都執意堅持它是真實的。我在小說中刻意混淆卡繆跟莫梭,就是因為在阿爾及利亞,大家總是有混淆真實和小說的問題。

QA:

Daoud:

異鄉人和翻案調查的鏡像的確是我刻意設計,我啟發的較晚,但我看到一件重要的事:在我們的敵人身上,可以看見變形的自己。小說中被害者的哥哥的憤怒,來自他跟殺人者有這麼多的相似。1962年法國扮演什麼角色,我無法回答,但我可以回答的是:被殖民者所「想像的法國」一直是存在的,我西班牙的朋友跟我說「你們阿爾及利亞人是藉由法國去想像所有的西方」,同樣你也可以想像法國期待一個穩定的阿爾及利亞鄰居,否則自己可能有道義要接受難民或流亡者。我相信國際關係講的是勢力,但要很多時候與前殖民國的關係太過陰謀論,兩週前法國的領導人去見普丁時說阿爾及利亞非常穩定,因為法國一直在想像阿爾及利亞的狀態(注:這段不確定)。從法國角度來說,如果無法正視全部殖民歷史,就不可能處理自己內部跟前殖民地移民間的族群衝突關係;相對的,我們如果仍一直怪罪想像中的法國,也會活在自己所想像的過去裡頭。殖民並非只有財大氣粗的大殖民者,也有很多小而窮的殖民家庭延續好幾代,像卡繆的家庭就是,阿爾及利亞獨立戰爭也並非完全光明,有非常複雜的面貌。阿爾及利亞從法國已獨立50年,如果阿爾及利亞人可以申請法國護照,法國人應該也可以被允許申請阿爾及利亞護照才對。

Q3:

法國總統吉哈德、現任總理馬克宏都公開對阿爾及利亞道歉說殖民是違反人道的行為,那法國還能怎麼做才算面對?

Daoud:

法國已經做非常多,我個人對馬克宏有滿大敬意,不久前他還開放了阿爾及利亞在法失蹤人口的檔案,但我在法國週刊專欄質疑阿爾及利亞對法國開放檔案這麼缺乏反應,我以「韃靼人的守望者」比喻阿爾及利亞的態度,阿爾及利亞永遠都在要求,等到這個要求達成就會有下個要求,從不滿足,他想要的是政治上受害者的正當性,而不是滿足需求。希臘電影《遺憾》(Pity)中,甦醒的植物人太太無法再滿足先生想被同情的需求,他便開始殺身邊的人以獲得同樣的同情,就有點像阿爾及利亞今天的狀況。

2019/11/9 (六) 面對慾望、身體與女性:卡梅答悟得談《吞吃女人的畫家》Face au désir, au corps, à la fem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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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11月9日(六)11:00–13:00
地點|台北信鴿法國書店
對談|卡梅・答悟得、陳文瑤
口譯|吳坤墉

本書背景:畢卡索美術館以編年式日記形式,展出1932 畢卡索『情慾之年』紀錄他於1927遇見的女人。

Kamel Daoud:

我是不習慣影像的「阿拉伯人」,很感謝因為這本書的機緣讓我接觸並不熟悉的藝術領域:繪畫。《吞吃女人的畫家》是Stock出版社的「博物館之夜」企劃系列的第一本書,出版社聯絡博物館美術館讓作家在裡頭度過一夜,目前系列非常成功仍在持續進行中,已出到第三本。已經有非常多美術史專家書寫畢卡索,為什麼還要找作家書寫繪畫作品?大眾用一般眼光看待書寫藝術,就是這系列可貴之處。所以我答應參與企劃之後,拒絕去讀任何畢卡索評論以成為我跟作品間的屏障,期望能直觀面對畢卡索的感受。當天原本約好18:00,17:45 我早到了,作為南方人要在街上閒晃,走路太慢太快都顯得奇怪。到約定好時間我去按鈴,因溝通不良警衛一開始也沒讓我進去,後來博物館接待很客氣地幫我準備一張不怎麼舒服的行軍床、一個餐盒,我沒有想到博物館為了保存畫作控制溫度濕度到了晚上非常的冷,也沒有多帶衣服,還有一個人在背後一直跟著我,直到過了午夜之後,即使是不開放的展廳我也可以一個人參觀。行軍床就擺在照片中展廳的階梯下方,還有一張餐桌放了一些食物也擺在這裡。

陳文瑤:

我是藝評出身,雖說Daoud刻意不讀藝評,當坤墉跟我提到這本書我有點抗拒,但看這本書時首先觸動我的,卻是非藝評但很藝評的眼光。像書中寫到「肖像畫是種明目張膽的誘惑,女人是複合物」,在藝術史上像塞尚會畫物體透視的不同角度,Daoud卻用自己的觀察眼光得到與藝術史同樣的結論,女人在那裡不動不是因為被宗教各種因素限制,而是在不動之中發表她們自己的主張。我總覺得我寫藝評時是提供觀眾藝術史脈絡,這本書打開了我的視野。像Daoud說『攬鏡入睡的女人』(La Dormeuse au miroir)是把脖子獻給某人,1932年畢卡索很喜歡畫在雕塑上留下指痕印記,我想請Daoud回答他對畢卡索繪畫之於雕塑的想法。

La Dormeuse au miroir

Daoud:

很多地方很多人都有誤會,特展並不是我的選擇,而是那時我的書在法國出版巡迴,我只有那48小時有空。這是非常好的巧合,因為我已經有好幾年的時間思考阿拉伯世界的女性的性,還有整體的問題(注:這裡沒聽清楚)。老實說第一個小時我在展場晃了一圈感覺是非常失望的,我以為能看懂些什麼,但我並沒有。我在想辦法看第二圈時,當我理解到1932年有個起點到結束的終點,從這個念頭出發,我看畫作開始出現不同的想法。從這基本的念頭開始,我試著從三個角度回應:什麼是博物館、美術館,為什麼我們需要?畢卡索畫這些東西想要什麼、想表達什麼?作為南方來的人,為什麼我們對身體的展現有這麼多的畏懼?

第一個角度,博物館美術館在西方,同時是種收藏,來自掠奪,邏輯是如果我不掠奪你們就會去破壞它,同時具有掠奪、收藏、保存三種意涵。的確你會看到伊斯蘭國毀壞遺跡,當西方主張我們應該保存,但還是無法改變藏品首先是由掠奪而來。讓我思考這20年來爭議不休的展品歸還問題,原屬國也在要求,如果拆掉金字塔和拆掉到西方保存兩者擇一,我們都會選擇後者;西方不只是商業力量,博物館也代表了種文化的力量。

第二,50歲的男人遇到18歲的女人是這一年畫作的同樣主題,我想知道的是他的創作主題線是怎麼走的,或許是我過度詮釋,畢卡索從來沒畫過她的正面,都是側面、背後、她背後的人物,畢卡索在那時是為慾望非愛而瘋狂,我們知道他跟女人的關係一直處在衝突之中,我們常說「致命的女人」,事實上畢卡索是種「致命的男人」。我覺得在這整串之中存在「情慾的絕望」,你想要的是這個女人,或者變成她?畢卡索屏棄了這些想法,他想畫出變動的女人,像蘋果被你聞到的、吃到的口感,換個角度思考這些事就可以知道想像去擁抱親吻一個女人,你看到的不會是她的全貌。博物館之夜結束後隔了一段時間我看到關於畢卡索當時的訪問,他說我想表達我當時的觸感、感覺,想抓住不停地持續的渴望、佔有她的狀態。

我可以做另一個比方以我的角度如何解讀:一個失明的人表達觸感,就可以理解他在『坐在紅沙發裡的女人』(Mujer en sillón rojo) 他的畫的是手的觸感而非視覺,「夢」(Le Rêve) 畫的是睡眠狀態的女人,畢卡索不是吻醒公主的王子,他是把女人吻到昏睡,他是掠食者,觀察、聞獵物的味道。他對於對象身體的重現,如果你仔細看『夢』女人上半部是男人的陰莖,畢卡索總是在畫作中放一部份的自己。

Mujer en sillón rojo

陳:這本書裡寫的更多是關於身體,男人跟自己的身體、女人的身體、還有伴侶關係,我想請Daoud針對這部份來談。

『耶穌受難圖』la crucifixion

Daoud:

畫作裡面不只有女性,他還畫了第三個身體:耶穌的身體,1932年某個階段開始,他畫耶穌受難圖,給人的感覺並非受難的場景,而是疼痛的感覺,疼痛要如何呈現?西方歷史上,裸體、耶穌受難同時存在並且是非常關鍵的、互相對抗難以並存的,裸體代表情慾混亂,耶穌受難代表信仰危機,一方面是裸體、男女在一起、另一方面還有痛苦。為什麼會突然插入這些事情?我猜想畢卡索在思考更大的問題。手指頭被門給夾到時,你可能覺得世界天旋地轉,這些很直觀的、屬於情感的呈現會是什麼?後來我讀到畢卡索愛一個人對他來說是有困難的,我們幾乎看不到他跟所愛的女人同時以人的型態出現,是以更抽象的方式出現,對他來說充滿難以愛人的糾結。在這一串思考裡,最後都牽涉在畫作中再現身體、痛苦、兩個人成為一對,更多的是絕望,當我有這體會已是凌晨三點,我又回去看這些畫作。『海邊的形象』(Figures au bord de la mer) 呈現兩個人在親吻,如此乾、堅硬、底下圓球表示不穩定的形象,非常好的呈現了畫家本身慾望這麼強、但對想像怎麼愛人感到不安。這些都可以說明被關在很冷的博物館裡,看到任何一幅畫你都可以想到奇怪的解釋。(眾笑)這也讓我想到每個作品都是私密的鏡子,映照出我們私密的部分,所以我能認為他對我有話講,如果我看到偉大的藝術品沒感覺,也不必擔憂。

Figures au bord de la mer
『海邊的人物』 Personnages Au Bord De La Mer

陳:如果對自己身體有壓抑就無法表達出需求。

Daoud:

我認為裸體從來不是完全赤裸,而是穿著文化的衣服,我們也可以在西方文化裡看到,例如耶穌受難圖被賦予裸體的意涵,還有戰後身體缺陷需要用服飾修飾改變。第三個我們跟身體的關係、身體如何再現的關係,我所處在的文化對身體有非常抗拒壓抑的問題,像查理週刊用繪畫呈現我們的形象會被認為危害我們的價值,不只是我們不願意除了用宗教意涵呈現自己的身體,我們對於其他人呈現我們的身體也如此反感。我們就不會意外對伊斯蘭國掌權之後破壞雕像、嚴重仇視影像,阿爾及利亞的雕像在這20年間,幾乎每隔五年就會被破壞,他們永遠是去破壞女人的臉部和乳房,有非常多阿爾及利亞人感到憤怒,在被破壞時趕快修復,但也永遠會有人不斷破壞,就在我正出版這本書時又發生。我對雕像的故事有非常多想法,剛開始阿爾及利亞內戰極端主義份子破壞她、想移走,破壞的人會說因為它是裸體,比較狡猾的人會說我們要移去博物館收藏,因為他們是法國殖民留下的東西,我覺得如果所有法國殖民留下的東西都要搬到博物館,那法國留下的建築是不是也要移進去?

我試圖回到李的問題,我不是所謂阿拉伯藝術專家,但在我處的文化身體也有三種呈現方式:先賢先烈、被蓋住的女人、死後烈士的身體,他們都是被嚴重、過度曝光的。第一種戰爭時期的英雄,他們不只是雕像,還是紙鈔、課本,無所不在;第二種也是無所不在、想辦法把活著但不願意讓她們活著的女人變成隱形的,甚至還有人會瘋狂地說某地發生大地震是女人裙子穿太短;第三,有部紀錄片《天堂調查》(The Other Half of Allah’s Heaven, 1995),訪問了許多阿爾及利亞人所描繪的天堂,除了先賢先烈伊瑪目,還有非常多情慾、幾乎是色情電影裡的女人,如何成為你循規蹈矩的報酬。如果我們再看這兩張照片,左邊雕像所在的噴泉可能能看到富饒,如果我們看右邊被破壞的雕像用畢卡索的畫作解讀,它所呈現的野蠻行為,排拒所有的母性、人的社會性,一開始我們可能不知道它想表達什麼,但知道前因後果之後我們就能看見。

所以畢卡索美術館那晚我不時自問:我們的身體屬於神,不屬於我自己,對女人更是雙重的不擁有,不只屬於神,還屬於她的男人。我不得不去思考為何我們如此恐懼身體的再現這件事。我必須更仔細說明:這不是宗教問題,而是文化問題,因什葉派身體呈現一直都存在、是很好的工具,但遜尼派是完全禁止的,所以這並不是宗教問題,而是文化問題。問題變得非常深且廣,所以遜尼派對任何國家呈現出的漫畫有這麼深的仇恨反應,年輕的恐怖攻擊者會認為跟女人真正建立親密關係是在死以後,所以才會採取自殺攻擊。

李:這場結束之後Daoud馬上要飛去日本,現場開放問題。

Q1:

比方在伊朗對女性箝制、影像再現有非常嚴重的問題,所以Daoud剛才說的什葉派問題不成立(Daoud:最近幾年才變成這樣),我剛從阿拉伯回來,他們對女性的態度也非常偽善,這會不會真的就是宗教而非文化問題?

Daoud:

我並非宗教專家所以無法說出明確派別差別,我的意思是在最早什葉派傳統裡可以看到畫像、書本呈現門徒和先知間的關係,相對遜尼他們是開放容忍的。要分辨、完全斷開、連結文化與宗教非常困難,宗教可以做到非常多事情,有些人說他看見神、有人說他就是神、有人因為宗教殺很多人、有些文化以宗教的形式表現,我們再回到人的責任,有讀者問我古蘭經殺了很多人非常殘忍,我說任何經典像希臘神話都非常暴力,只是你用這本經典做些什麼,如果拿食譜給食人族他用食譜烹煮了你,你能說是食譜的錯嗎?我認為宗教應是非常個人隱私的東西,屬於個人的事也不應放到公共場域去,如果拿經典做任何事,那也是你身為人的問題。

Q2:Dauod自己是記者出身,今年阿爾及利亞有非常成功的反抗運動,你如何看待?

Q3:聽眾提到中國的裹小腳回應方才文化對女性身體的箝制,以及破壞嘴部所在的面部可能代表了無法主動吞吃。

Q4:為何選擇法文而非阿拉伯文作為書寫語言?

Daoud:

阿爾及利亞是非常難到達的國家,外人非常難知道阿爾及利亞發生什麼事,要了解阿爾及利亞現狀可從三個角度:世代衝突,1962 年後出生 vs 1962 獨立後霸佔政權者,官員平均年齡超過80歲,年輕世代對獨立戰爭無記憶也不再認為那給政權持續合法性;1990s 內戰之後政權會說內戰會再造成混亂,但很多年輕人甚至是在內戰之後出生對內戰也沒有記憶;阿爾及利亞是產油國,經濟命脈在於政府賣石油分配給百姓,創造出超級巨大的貪污腐敗機制,造成相對富裕國家的百姓生活在極度貧窮中。阿爾及利亞百姓普遍被感覺被嚴重羞辱,剛下台總統本來要連任第五任但他早已無法行事,2012年開始已不現身只擺照片,鼓舞支持者以照片跟他致敬,造成北韓式的荒唐。今年2月22日開始反抗運動當然帶來結果,如同文革結束後的四人幫,掌控政權的200人下台了,但這成果不代表民主全部成功,因軍方一直存在也仍在試圖掌權。今天阿爾及利亞可能處在「維持現狀」階段,軍方試圖使用非軍方、公民形象包裝為重掌政權尋求優勢,另一方面我們的反抗運動也有些錯誤,沒有很快找到共識,以至於拖延到政治轉型讓極端主義者、民粹主義者崛起、軍方有時間再準備掌權。另外,抗議第二錯誤是把所有抗議力量集中在首都阿爾及爾,讓舊勢力有時間到在阿爾及利亞佔多數的鄉下再度鞏固勢力。最後犯的嚴重錯誤,是我們以為伊斯蘭極端主義份子已離開了政權,但他們卻已轉型成草根型態進入工會、鄉村,如果問我是否還抱持希望、抱持恐懼,我想皆是的,某些情況希望跟恐懼是同義詞。

我覺得非常有趣的是在很多語言裡愛、吞吃代表很多事情,用火去形容愛,愛也可以烹煮,做菜跟戀愛有非常多的關聯。

關於法語,我會說我愛這個語言,我可以詳細回答,法語對我來說是自學而來,藉由學習這個語言我學習到很多東西,我的慾望被滿足。如果你跟智利女人戀愛,也會學習她的語言、吃他們的食物,你跟台灣人戀愛也會有一樣效果。這是我跟法文間的關係。法文在阿爾及利亞對我的前輩作家因殖民經驗代表痛苦羞辱,我出生於獨立之後所以我跟法語的關係不同,我選擇法語是出自我喜歡,這是非常自然的選擇,不須多做解釋。不錯的文學作品,不管用哪種語言閱讀都有一樣的感動。

講者介紹(摘自哲五活動頁)

Kamel Daoud 卡梅‧答悟得

答悟得20年來長期在阿爾及利亞之法語報《瓦赫蘭日報》(Le Quotidien d’Oran )擔任記者與專欄作家,撰寫精闢而批判的評論,以犀利的觀點、精準的文字、毫無畏懼的直言 以及個人的風采辯才受到媒體與知識界持續的注目。現今其專欄評論文章皆同時以多種語言發表在法國(Le Point 週刊)、美國(紐約時報)……等西方及阿拉伯世界之重要媒體。不僅促使西方 社會更深入認識阿拉伯世界,反思自身的問題;同時也在阿拉伯開明人士間獲得巨大共鳴。其文學才情加上思想深刻的寫作風格,作品屢獲西方文學大獎肯定。

紀錄後記:

筆者被擔任兩場口譯的吳坤墉先生完全不必筆記就可以精準翻譯長串深度論述的能力嚇死,充分見識到何謂法國藝術與文學騎士的實力。以下補充兩部筆者剛好看過的阿爾及利亞電影介紹:於 2019 今年正進行中還來得及訂票的金馬影展的魔幻寫實片『噩夢迷宮 』(Abou Leila, 2019),以及 2016 TIDF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的『新聞不死』(2015,影評),希望能幫助讀者稍微了解阿爾及利亞。

另外,雖然剛聽完演講沈浸在充實喜悅之中,看到言及Daoud的以下文章(雖然作者部分誤拼成Dauod ——我正好也拼錯才搜到)心頓時涼了一半,發覺法國狀況遠比我想的嚴峻,也作為補充分享給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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